雪拥蓝关第七章八大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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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清晨,九道湾白家小院,樱草倚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天青练功。      这座栏杆,本是她小时候坐惯的地方。每每拿着一块槽子糕,或是一把海棠果,坐在这里悠哒着两条小腿,看三个师哥在院子里练功……“当时只道是寻常”,生活中那么多平凡琐碎的小事,谁珍视,谁记得?都要在岁月更迭、风霜历练之后,才知晓它的宝贵。童年时司空见惯的情形,在如今的樱草看来,都是最幸福最安宁,最值得留恋的好时光。      学期已经结束了,虽然在复习备考的紧要关头被关了黑屋,但是樱草的大考成绩,还是名列前茅,这令她很开心。林家没人关心她的学习成绩,对林墨斋来说,或许樱草整日关在家里针黹刺绣更合他的心意,但是当年在白家生活的时候,白喜祥时常对她和三个徒弟谆谆告诫:功是为自己练的,书是为自己读的,人生在世,太多事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学问、功夫,修到了都是自己的。这些话儿,至今还牢牢记在樱草的心里头。      天青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那样聚精会神地练着,都没有察觉樱草的到来。今天的天气燥热,艳阳毒辣,他只穿了一条扎起裤脚的练功裤,赤着上身,却蹬着一双厚重的厚底靴。左手扣了一对银枪,右手扳起右腿,做一个“朝天蹬”,脚尖直抵头顶,然后又将腿扳向面前,仅凭左腿之力,慢慢地曲膝下蹲。蹲到几乎贴地之后,又循着原路,慢慢站起来,将右脚扳回“朝天蹬”,接着又蹲下来,又站起来……      樱草坐在他的背后,一直望着他如此循环反复,把这套身段做了有十来遍。完成之后,换另一边的腿,又做了十来遍。烈日照耀下,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滚滚奔流,似一道道的银蛇,迤逦闪亮,在脚下方砖上,滴成了小小的一汪。那条始终金鸡独立的腿就像是和这块方砖铸到一起了似的,牢牢的,稳稳的,钉在地上。      樱草斟了一碗茶,在天青终于收式停下来的时候,跑上去递给他。天青接过来,兜碗底倒进嘴里,对樱草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醒目异常:      “放暑假了,怎么不待在家里,还能出来?”      樱草做个鬼脸:“整天待在家里头,还不闷死了我?我禀明了爹爹说是学校组织活动,嘻嘻……天青哥,刚才练的是什么?小时候可没见过。”      “三起三落。”      “三起三落?我看不止呀。”      “噢,这个活儿,看的是个‘稳’字,特别吃功夫。师父说了:台下起码得练成十起十落,台上才能稳稳当当地三起三落。等会儿他出来查验,若是做得不够稳,还不知要再来几起几落呢。”      “这大暑天的,真辛苦。”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嘛,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樱草递上绞好的面巾:“什么时候有空,也给自己放个假呗,出门逛逛什么的。成年到头的就是练功唱戏,一点都不见你们休息。”      天青接过面巾,擦着脸上的汗:“习惯了。”      “出去逛逛嘛。生活不光有戏,世上也不光有一座广盛楼。”樱草歪过头:“我陪你一起逛,好不好?”      天青手里的面巾,停在脸上,只剩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亮晶晶地,在面巾的上头望着樱草。十八岁了,他始终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气神情,眼神清澈澄明,透着满腔的认真,诚朴,仿佛未经尘世沾染一般的纯良。樱草见惯了自己兄长的惫懒模样,对天青哥的这份清气,尤其地感动起来:同样都是十八岁,相差怎么这么大呢!忽然她想起来:      “对了,天青哥,过两天是我们诗社的聚会,在颐和园,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大约有十几个人,中学生,大学生,年纪都和咱们差不多,大家一起谈诗论诗,顶有意思的。”      天青为难了:“诗啊,我不懂呢。”      “我们也不是很懂啊,就是同龄人在一起交流交流,学习,生活,国家,社会,各种的感想。年轻人嘛,要有思想的碰撞,才能产生青春的火花!”樱草很为自己的主意兴奋,两只脚一踮一踮,笑咪咪地仰望着天青:“一起去吧,我做你的介绍人!没准你一去就喜欢上了,以后总是想参加呢!”      天青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诗,但是这个小师妹要求他做的事,他什么时候拒绝过呢。   

 在天青小时候,颐和园还是传说中慈禧老佛爷的离宫,皇朝虽已不再,重门依旧深锁。五年前,这座皇家园林辟成了对外开放的公园,当时全北京老百姓蜂拥而去,争相瞻仰盛名久播的佛香阁、仁寿殿、玉澜堂……但天青的生活,整日围着广盛楼打转,还真是从未悠哉游哉地逛过公园。如今,在一个无戏的下午,破天荒地进了这座宏大的园林,满眼花香鸟语,草长莺飞,楼阁成群的万寿山,碧波荡漾的昆明湖……于天青而言,全是闻所未闻的胜景。      快乐地呼吸着山林间芳草的清香,他对身边的樱草频频点头:      “你说得对,世界这么大,这么美,真应该出来逛逛,一畅胸怀!”      尤其,还是和樱草在一起。她正开心地笑着,脸颊上绽着小小的梨涡,像小时候那样,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蹦蹦跳跳。平日里只穿女学生制服的樱草,放假之后,换上了旗袍和绣鞋,虽然总是颜色素淡,花式简单,但是看在天青眼里,都比戏台上的天女还要更美十分。今天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旗袍,窄窄地滚了一道同色丝边,衣角绣着小小的嫩黄中带点浅绿的花朵。袍身并不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紧紧箍在身上,而是十分宽松,反而显得整个人更加地纤细窈窕。      “好看吗?”樱草拎着衣襟给天青看:“我自己画的样子,请我家裁缝金师傅做的,他也夸我画得好呢。金师傅祖上是给宫里做戏衣的,手艺特别精细,你看这绣活儿,像不像你们穿的行头?”      “好看。”天青认真地俯下身子看了看:“这个花样,以前真没见过。海棠花?”      “樱草花呀!我的名字。”樱草得意地笑:“樱草色的樱草花!”      天青不禁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真漂亮!颜色也雅致。”      “能用到行头里不?等我跟金师傅好好学学,给你做一件樱草色的行头。”      天青笑出声来:“我心领了!但是武生行头可不能是樱草色的。”      “怎么不能呢?”      “行头都有固定形制,颜色花样,各有讲究。颜色只用十种,‘上五色’红黄绿白黑,‘下五色’蓝粉紫香月,像我唱的戏,通常只穿‘上五色’的行头。”      樱草扁扁嘴:“好多的规矩呀。颜色只要漂亮就用呗。”      “那哪儿行,你想想,赵云穿一件樱草色的靠,像你这样,嫩生生的,哪还有白马银枪赵子龙的气概?他在所有的戏里都只穿白色。老祖宗定下这些,都是有讲儿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在昆明湖畔的长廊,曲径通幽,玲珑剔透,层层叠叠的坊梁上全是彩画。樱草仰头望着,喃喃道:“我记得……”突然疾走几步,指着梁间的一幅画:“看,这是赵云吧?”      天青赶上去,凝目一望,那画上是一员白袍将军,持枪挎箭,牵着一匹白马,面前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坐在井边。天青又惊又喜:      “正是赵云,这是《长坂坡》啊,我会唱这出戏。呀,这长廊上画的都是‘戏出’呢,你看,《卧龙吊孝》,《武松打虎》,《四进士》,《八大锤》……”      要依着天青所好,莫不如就在这长廊上游玩整个下午,方是赏心乐事,但樱草还是拉着他一直赶去长廊尽头,到清晏舫那里去参加诗会。这是一座十余丈长的巨型石舫,壮观的两层船楼,花砖铺地,彩色玻璃镶窗,湖光山色之间,宛若一座宏大而精美的雕塑。船楼上已经聚集了一群年轻男女,远远地见到樱草过来,叽叽喳喳地招着手。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探身到船栏之外,笑着喊道:      “最后一个啦,还不快点儿!”      “你们好早!我也没迟到呀!”      樱草大声应着,拉着天青,加快脚步走上船楼:      “天青哥,这是陈少湖,我们诗社的社长!”

“这位就是樱草介绍的靳先生吧?欢迎新成员!”      陈少湖穿一件雪白的翻领衬衫,潇洒地卷着袖口,腿上西裤笔挺,皮鞋锃亮,和穿着长衫布鞋的天青,恍若身处不同朝代。他迎候在船楼的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青,老远便伸出右手,见天青已经拱手作揖,也仍然执拗地伸着。天青微微一笑,放下手来与他相握。陈少湖神情略为和缓,转身拍了拍掌,对船楼上的一众诗友介绍道:      “今天我们的诗社有幸迎来新成员,靳天青先生!著名武生,见过报的。”待大伙儿鼓了一阵子掌,天青作了个四方揖,陈少湖笑着转向他:“靳老板,戏里上山入伙要有投名状,我们的新成员也得有啊。这样罢,您先分享一首您喜欢的诗吧!”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倚在四周栏杆上的男男女女,都好奇地望着天青。      天青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怔了怔,笑道:“我只是来长见识的,自己却不懂诗。”      陈少湖目光闪亮:“过谦了靳老板,来参加诗会,怎么会不懂诗?选一首让我们见识见识才是吧。大家说好不好?”      掌声再起,陈少湖鼓得比任何人都响亮。      天青微一思忖,大方颔首:      “我是唱戏的,没读过你们说的诗,不过很多戏的戏文,也都是上好的诗句。我奉送诸位一段《铁笼山》里的《八声甘州歌》。”      他微微错开脚步,站个子午相,朗声吟道:      “扬威奋勇,看愁云惨惨,杀气濛濛。      鞭梢指处,神鬼尽觉惊恐。      三关怒冲千里振,八寨雄兵已成空。      旌旗摇,剑戟丛,将军八面展威风。      人似虎,马如龙,伫看一战便成功!”      势若渊停岳峙,音如虎啸龙吟,船楼上的众人都看得呆了。一直以异样眼神打量天青的陈少湖,也不由得在声歇的艮节儿上,低喝了一声:“好!”满场“哗”地一声,都跟着猛烈鼓掌。这声好儿,叫得在行,叫得地道儿,天青不由得注意地望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交换了一个微笑。      诗会正式开始了。男生女生一个接一个地,或慷慨激昂,或宛转哀怨,声情并茂地朗诵一首首的诗歌,每首都是天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认真而困惑地听着:      “……您的爱给了我才有生的喜悦;      可爱的姑娘,请与我怜悯,      莫要把人命看同鹅绒轻!      您的爱不给我便是死的了结。”      这是陈少湖选来分享的诗,他蹬在船边的石级上,伸开双臂,仿佛在戏台上一样动情地朗诵着:      “……假使您心冷如铁地将我拒绝;      可爱的姑娘,这您太无情,      但也算替我决定了命运!      假使您忍心见我命运的昏黑。……”      朗诵结束了,陈少湖脸上浮现笑容,向大伙儿施了一个西式鞠躬礼,赢得一阵热烈掌声。天青坐在角落里,茫然地跟着鼓掌,悄声问樱草:      “他念的是什么?”      “刘梦苇先生的诗《最后的坚决》。喜欢吗?”      天青实话实说:      “嗓子很好,音正,气足。不过诗里讲的,我不大喜欢。什么‘不给我便是死’啊的。”      樱草笑了:      “我也不喜欢。黑暗,忧郁,太悲苦。我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天青脸上一热。他从未这样直通通地面对过“爱情”这个字眼,但在这样的气氛下,似乎确是可以,应该,很自然地拿出来讨论。他怔了一瞬,望着船楼外的湖水,轻声道: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子?”      “爱情应该是热烈的,温暖的,带给彼此最完满的幸福与快乐。以死相挟有什么意义呢,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以对方的幸福为前提吗?得不到的爱就应该放手,不能以爱为名,而行伤害之实。”      樱草的小脸,还是那样青葱,稚嫩,眼神还是那样纯真,热烈,但是,天青头一次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地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整天都跟在师哥后面跑的小女孩儿,她现在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文质彬彬的洋学生,身上似乎散发着逼人的光芒,平日里聊天并不觉得,但是谈起诗来,这样明朗大方,侃侃而谈,那口吻那用词,于天青而言,陌生得几乎听不懂。他很努力地思考着,半天没有出声,樱草歪起头,笑着问他:      “你说呢,天青哥?”      天青把目光从湖水转回到樱草的脸上来,认真回答: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些。我学的都是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为国家,秉忠心,食君禄,报王恩’……”      樱草笑着摇摇头:      “那都是旧时代的事了。天青哥,你别老是扎在戏里,真应该走出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都是新时代的新青年,青春,爱情,自己的命运,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都要多作思考。戏呢,毕竟是上百年的古董了,它只在廊画里,在戏台上。”      天青蹙了蹙眉:      “你不要这样说戏。”      “我尊重戏,它很美,很多学问,但是它弘扬的东西,肯定是腐朽的,过时的啊。”      天青的脸色沉下来,几乎要与舫上的石砖一般冷硬。戏于他,是神圣的信仰,他不喜欢旁人随意亵渎,就算是樱草。尤其是樱草。一腔闷气,不愿意对这位小师妹发作,停了半天,方说:      “你还没看过戏呢。”      “倒是没进过戏园子,不过,从小就听你们说啊,看你们练啊。”      “你没好好看过,就不懂。戏里的好,不会过时。我就是喜欢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这才是老祖宗千百年来留给我们的真正的做人道理。”      樱草仍然笑嘻嘻:“天青哥,你真犟。我不跟你争。你多来我们的诗社就好了,听听咱们的同龄人是怎么看世界的。”      天青倔强地昂起头:“你多来看看戏就好了!看看真正的中国人是怎么看世界的!”      樱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生我气了,天青哥?你可从没对我这么凶过。”      天青低下头,不作声。      又是一阵掌声,轮到樱草的诗歌了。她跳起来,笑嘻嘻地站到船头上,两手在心口交捧着,曼声吟诵道: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柔美的声音,纤妙的身影,微风吹得她的袍角轻轻扬起一点,映着背后的青山绿水,美得像一幅画。但是天青的心里,如遭雷殛,听着她的字字句句,不由得手心都凉了。

动荡的年代,动荡的心。      仅在北平城景上,就到处都是时空交杂的错乱:西装礼帽和长衫马褂,握手拥抱与作揖磕头,电烫发和元宝髻,水泥楼和四合院,西餐和蜜供,礼拜和庙会,汽车和骡车,电灯和油灯,香烟和鸦片……中国几千年来,变革从未如此之剧,相差几百年几万里的东西,全都毫不客气地拥塞在一起,看着矛盾生硬,却又各自为安。世界几乎每天都在变,生活每天都是新的,新得让人接不住,追不上,心里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凄惶。      喜成社也起了变化了,破天荒地开始接受坤旦搭班,新收了个花旦名叫筱妃红,相当叫座。广盛楼的变化更大,入秋后,对戏园内外做了一次全面翻修,漆了柱子,刷了墙,池座中竖摆的长桌长凳全部撤去,改成一排排横向的座椅,以后看客们再也不用侧着身子听戏了。更重要的变化是,它终于放弃了坚守上百年的不接女客的规矩,允许女人入场看戏了,虽然还是楼上楼下分席而坐,但总是个了不得的进步。几下里一凑,本来就比其他戏园子更兴盛的营业,更是热闹得终日宾客盈门。      来广盛楼看戏的女客,一大半都是冲着靳天青。这位年轻的大武生早就名扬京师,但是喜成社不大在其它戏园子唱戏,广盛楼又将女客拒之门外,所以瞻仰靳老板英姿的机会很少,偶有在其它戏园演出,必定一票难求。这回可好,只要靳天青贴戏,楼上的女宾席,票必然不够卖的,老早就得关铁门。其实楼上离戏台很远,喊好儿十分不方便,但是女客们根本也不喊好儿,她们是直接尖叫:      “靳老板!靳老板!……”      戏园子外头都能听见。      天青牢记着师父的话:“宠辱不惊”。台下的捧,台下的哄,都别太当回事儿,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专心提高戏艺才是真。他对这些热情的戏迷,周到有礼,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尤其对女客,更加地敬而远之。要避开这样的追捧,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儿呢,有些胆大的女学生,完戏后不肯离开,聚在院子门口等他出来,弄得他经常躲到很晚才回家……      其实,广盛楼开禁,天青最大的期盼是希望樱草也来看戏,但是开学之后,樱草回了学校,连九道湾也不大有机会来。偶尔见面,两人仍是亲密如初,并没有再就新诗旧戏做什么争执,但是天青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与师妹中间,隔了什么东西,远比新诗旧戏的区别复杂得多的东西,让这两颗一直投契的心,有了距离。莫非人心随着成长,总要走到不同的世界去吗,莫非是她走得太快而天青走得太慢,或者两人已经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令他心惊地,越走越远……      深秋的夜,清冷沉寂,天青在人去屋空的扮戏房里挑灯夜读。他悄悄买了樱草常提起的《新月》月刊,认真地研诵樱草喜欢的那位徐志摩先生的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的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夜色寒凉,而天青胸中爆热,面颊滚烫,一时间双手微颤,一把将杂志掷在抽屉深处。没法子读下去,不能再读下去!这样浓烈的倾诉,这样柔软的情感,他从没接触过,也不该接触……在戏的世界里,谈情说爱,那都是小生的事,而他是武生,永远的沙场名将,草莽英雄,没有怜香惜玉,没有缱绻缠绵,“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他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和戏台上一样,永远做一棵树,一座山,一块石,刚猛,硬朗,坚毅,端严,渊停岳峙,力沉千钧……      而现在,一切全乱了。一颗心里,乱得一团一团的,一片一片的,正像那诗里写的:生痛,迷醉,不自主地浮沉。这是……爱情吗?天青说不好什么叫爱情,可是如果这份心情不叫爱情,还有什么能叫爱情呢?他的心里,已经满满地装着那个人,时时都想着那个人,练功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梦里也想,他想用自己的全部时光去守护她,想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爱惜她,想把她好好地捧在手心里头,天天陪着她,一起聊天,一起逛公园,一起读诗……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肯去做的啊,那小桃子脸上,开心灿烂的笑容,是他生命中最美最温暖的一道阳光。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天青都有点怕自己了,不知道这份心情,还要走向哪里?她那么单纯,那么天真烂漫,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最可信任的大哥哥,除了用心呵护,还能怎么做呢?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表露,什么都不能期待,她就像她自己画出来的樱草花,细致,精美,娇嫩欲滴,让他只能凝视,完全不敢触碰……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知道每当听到她的名字,心里都嗵嗵嗵猛跳好半天。明天又是星期日了,去师父家的时候,是不是还能遇着她?他期望着师父和三婶多交代自己一点东西,时常送去学校给她,又想着埋头躲在广盛楼里,干脆永远都见不着她……      爱,真是一出天底下最难唱的戏啊。      前门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十二响。天青吸一口气,甩甩头,换了衣衫,下楼回家。广盛楼院子里已经寂静无人,外面的肉市街上却还热闹。刚刚踏出院门,忽听得一个小小的女声叫道:      “靳老板!”      回头一望,只见院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子。年纪很轻,大约十六七岁,齐耳短发,披着一件时髦的黑丝绒连帽斗篷。难道又是热情的戏迷,一直等到这时候?天青进退两难地停下了脚步。      “靳老板,”那女孩子走过来,带着点羞怯,笑道:“还记得我吗?”      天青一愣,仔细打量: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有点面熟,但实在不记得。他抱歉地躬了躬身:      “对不住。您是……”      “我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女孩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您去学校给樱草送东西,见过面的。暑假您参加诗社活动,我也在,您可能没留意。”      天青恍惚想了起来:      “真对不住,程小姐。瞧我这记性。您刚才看戏来着?”      “嗯,自打广盛楼开了禁,您的戏,我每场都看。您真是一等一的好角儿,座上都说,要论这一代的武生,没人比您强。”      “您这太捧了,我差得远呢。”      黛螺轻轻拨弄着斗篷上的水钻纽扣:      “我说真的。我也看过不少戏了,在开明戏园看的,见识过好角儿。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老戏迷呢。我喜欢戏。那天在诗会上,您跟樱草说的话,我听着了。我觉得您说得对,戏里的好,是不会过时的,它讲的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才是人间正理儿。”      天青微笑道:“谢谢您这么懂戏。您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      “这就回了。”黛螺抬头望着他:      “我就是想跟您说会子话儿。”

  人心是最深的海。      黛螺从来没有对樱草说过,那日初见靳天青,自己心里起了怎样的震荡。那个少年,微笑着站在校门口,阳光下一张俊秀得惊人的脸,眉宇清朗,五官如画,脸上的神情,从容,沉稳,又带点天真,有着一份远离尘世的干净澄明。简单朴素的青布夹袍,普普通通的圆口布鞋,这样不经意的一身,也掩盖不住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出来的英气。黛螺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里经常宾客云集,英俊的年轻人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的靳天青,实是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第一眼看见他,黛螺的脑海中涌出了小说里见过的所有对一个男人的华丽形容词:“神清骨俊”“玉树临风”“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她问樱草:      “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师哥?”      “嗯。”      “唱戏的?”      “嗯,武生。”      “他对你很好啊。”      “嗯!一直很照顾我。”樱草吃吃地笑:“别看他样子有点冷冷的不爱理人,可是心肠特别好,稍微跟他耍个赖,他就没办法了。”      “长得真俊。”      “哈哈,不丑。”      黛螺不明白,为什么樱草并没觉得师哥长得有多好。可能人的眼光总是惯出来的,再俊的人,再美的事物,熟视了也就无睹了吧。樱草这丫头,读起爱情诗来解说得一套一套的,但根本都是纸上谈兵,对于生活中真正的爱情,懵懂懂的一片混沌。黛螺的心思,可比她敏锐得多,细密得多,她不但一眼就看出这位靳天青不是寻常人,而且,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他非常喜欢樱草。他面对樱草的时候,脸上像是马上融化开了一样,看樱草的眼神,满满地盛着喜爱,疼爱,爱惜,爱慕……总之是掩饰不住的钟爱之情。想到这两人本是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仍然每个星期天都能见面,黛螺的心里,酸楚得厉害。      同样是在勾心斗角的大家庭里长大,黛螺的性情,与樱草完全不同。她心计深沉,成熟,敏感,老早便懂得为自己争取一切,纵是对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也不能轻易地拱手成全。既然情有所钟,就应该做些事情,趁着樱草情窦未开,娇憨烂漫,她得先一步走近靳天青。走近他,说穿了也很容易,不用在学校,也不用在诗社,只要看戏就成。他是唱戏的,三天两头登台,铁门一开,戏票在手,谁能挡得住程黛螺去见他的面?      说起来还真是感激广盛楼啊,仿佛知道黛螺的心意似的,飞快地开了女禁。黛螺成了广盛楼的第一批女客,也是最忠实的一批,一有时间,就瞒着樱草,去看天青的戏。戏台上的天青,更是如天神一般让人倾倒,无数看客是专门奔他而来,每次亮相都是不尽的爆彩。可惜广盛楼是男女分座,女客席位在楼上,离戏台远了点,不过这也难不倒黛螺,她每次都坐到第一排,穿得漂亮醒目,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白衣黑裤的老妈子伺候,别说台上的靳天青了,整个戏园子里,哪个角落的看客,不得对她多瞄几眼?      但是,靳天青啊靳天青,他像个和尚似的,对台下狂热的女客,根本目不斜视,黛螺花了这么大的心思,还有意拖得迟迟地退场,在广盛楼院子门口等着见他一面,他也只是客套几句感谢来捧场云云,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看黛螺的眼神,跟看樱草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完全都不一样。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对黛螺这片痴心,有一点点的动容?……      这天完戏后,黛螺照旧在院子门口逛来逛去,等着靳天青。谁知天青一直没出来,倒有一个男人,踱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程小姐。”      黛螺警惕地瞪着他。那是个修饰整齐的年轻人,个子很高,穿一身黑色西式衣裤,头发抹得油亮,肤色白净,双眼炯炯有神,面貌倒是相当端正,只是两条眉毛离得太近了,神情中带点阴气,笑得让人不太舒服。      “蜜斯程,自我介绍一下,敝姓焦,名德利。上次看戏时候就见着您了,印象很深啊。”      “唔……我不认识您。”      “没关系,我们一起去吃个宵夜,你就认识我了,怎样,蜜斯程……黛螺?”      黛螺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焦德利自得地笑了。黛螺反复探询之后,方才悠然开口:      “敝人在公安局供职,查访您的来历,轻而易举。这也正说明在下想结识蜜斯程的诚意啊。”      京师警察厅,随着北京变北平,也刚刚改成公安局了,但是无论警察厅还是公安局,都是普通百姓惹不得的地方。黛螺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      “多谢焦先生抬举。时候不早,我得回家了,再会。”      她不等焦德利回话,转过身,飞快地朝着街外跑过去。      焦德利神色不动,依然站在原地,从衣袋中摸出一只银色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燃着了火,吸了一口。对着黛螺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烟圈,轻轻笑道:      “有点意思!”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北平南城,玄青行色匆匆地穿过马路。一身整齐的灰色棉袍,毛窝子棉鞋,认真地扣好每一个纽子。他从不像社里有些弟兄那样随意地裹着裤褂,拿条搭包一扎,趿拉一双鞋帮儿都被踩塌的烂鞋,活像一个打零工的,他瞧不起。他甚至都不像他们那样喜欢戴毡帽或毛线帽,因为会压坏发型,他的头发,永远梳得光洁发亮,发缝笔直如尺子量过一样。      他要去金鱼池,竹青的家。沿前门大街往南,到东珠市口往东,再往南转得几转,就是金鱼池了,挺好听的名字,实际上却是个臭水沟和一汪连着一汪的臭水塘子,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几条街外都能闻着那股刺鼻的恶臭。这里头不通电车,拉洋车的都不愿来,玄青只能用力捂着鼻子,皱着眉,在肮脏的土路上快步疾走。      竹青师弟的寡母又病了。师父得知,筹了些钱,要玄青这位大师哥送来给董妈妈。其实玄青宁愿白唱一场戏,也不愿到这种地方走一遭。这种破烂的景象,刺鼻的臭气,总是让他想起,他特别不愿想起的出身地。      玄青的老家,顺义县潮白河边那座老宅,屋后就临着个死水塘。终年淤着厚厚的烂泥黑水,那个臭味,整个村里都能闻见。玄青的童年,就沉浸在豆腥和水臭交织的怪味中。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从小在豆腐坊长大的玄青却特别不爱吃豆腐,到北平后师兄弟们都视老豆腐、豆腐花什么的为无尚美食,只有他毫不动心。每次一闻到那个味道,仿佛就又回到那个阴暗破旧的家里,就像现在,望着蒸蔚着一层臭雾的金鱼池水塘,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前半生所有那些恶心的豆腥气,腐臭气,被人侮辱欺凌轻视蔑视的闲气。      竹青家到了,一间破烂不堪的木板房。玄青敲了敲门,有人在里面应声:      “谁呀?进来。”      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里头光线昏暗,玄青一时也看不清什么,只管忙忙地说:      “伯母好,身体好些了么?我师父……”      “玄青哥!”      玄青一愣,眯起眼睛仔细一瞧,竟是师妹樱草。      她跪在炕上,正与竹青的母亲董妈妈,一起摆弄着一些破布,堆得一叠一叠地满炕都是。精致的小面孔,泛着光泽的青素缎子棉袍,跟这个破烂屋子是那样地不协调。      “樱草,你怎么来了?”      樱草爽快地笑笑:      “串个门儿!”      樱草也是听竹青说起妈妈病了,悄悄地跑来送些钱物。董妈妈一向多病,不能出门做工,只在家里做点缝穷的活儿,就是给贫困人家的单身汉啦,家中没有女人做针线的啦,缝补些衣物之类。有时候也攒些破布片,缝缀成方方正正的厚抹布,卖给工厂换几个铜板。入冬了,活计稍多一点,竹青的姐姐已经出阁,妹妹还小,都帮不上忙,董妈妈正忙得不可开交,可巧樱草来了。她正是个针线上的好手艺,二话不说就坐到炕头上开始帮手,一上午缝了一大叠子抹布。董妈妈喜欢得夸个不停。      “竹青不在家呀?”      “去郝老板家了。你师父帮他荐的,听说是架子花脸最好的角儿,最近在教竹青几出新戏。我也不太懂,就看着竹青乐得呀,梦里都笑出声儿。”董妈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模样和竹青一式一样,日子过得如此贫苦,脸上也始终带着笑。      玄青说明了来意,呈上师父的钱,董妈妈连声谢着收了,留他坐下来喝口茶。玄青哪有心思喝她家的茶,但是既然樱草在这里,也就勉强挤在炕边坐下。他跟这位小师妹,坐到一起的机会不多。不是他不想亲近她,她那么美,那么活泼可爱,谁不想亲近她?但是,就好像他的身边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着他与樱草,让他俩始终不大熟络。      “玄青哥,你在哪里住呢?从没听你提起。”樱草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好奇地问。      炕太窄了。坐远了不得劲,坐得太近了,容易被樱草手里的针戳着。玄青侧了侧身子,努力坐得自在些,答道:      “储子营。”      “你表叔家?伯父伯母经常来看你吗?”      “不常。来一次京城太难了。”      “那接他们来一起住呗。”      玄青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啊。等我将来成了角儿,起一座大院儿,把爹娘都接来一起住倒成,现在连我自己还没处挤着呢。”      “怎样才算成角儿呢?”      提到这个话题,玄青有点动容了:“就是像师父那样呗,唱得好,台下的爷们儿爱听,挣得多,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现在大伙儿常说的‘三大贤’:余三爷,梅大爷,杨大爷,那都是神一样的人物,梨园行谁不想成为他们啊。”      “他们好在哪里?”      “嗨,一戳一站,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得看了才知道。”      “你现在还不算角儿么?”      “哪能,我要是自己敢称角儿,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为啥,你唱得还不够好么?”樱草抬起头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一闪,黑眼睛中释放出来的光亮,让玄青马上躲开了视线。他牵牵嘴角:“我比……我还年轻,日子还长着。你以后来看我的戏吧。”      “听说广盛楼不让女子看戏。”      “现在能看了。社里都有坤旦了呢。”      “戏好看么?讲的全是成百上千年的老故事吧。小时候看你们练功是挺好玩的,但是现在……要是真坐到戏园子里,不知道会不会闷得睡过去!”      “不会的,热闹着呢。下星期天的日场,我的大轴,《八大锤》,可是一出好戏,你来看吧。”      玄青对这出戏,相当有信心。《八大锤》王佐,多少老生名家赖以傍身的大活儿,余三爷、马三爷都唱得红火,满大街人人跟着哼“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玄青也是经过师父教了大半年才贴,精良得很。咳,人家马三爷,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技艺能差多少呢,红成那样!自己只要有机会,也保准能让座儿上好好地震一震。嗯,让这位骄傲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师妹,好好地震一震……      樱草的注意力还是在针线上,边缝边问着:      “大轴就是最后一出吧,最有份儿的是吗,八大锤是什么?”      “岳飞的故事你听过吧?就是他的部下王佐去说服金将陆文龙归宋的那段。我去王佐,天青去陆文龙,竹青去金兀术。”      “你使锤?”      “不是,我是文官。”      “那天青哥使锤。”      “也不是,他使双枪。”      “那竹青哥使锤。”      “也不是,他使大枪。是四个宋将使锤,每人使俩,加一起八个。”      樱草听晕了:“这是什么名堂啊,这个戏名,跟三个主角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去看了就明白了。去吧,我师父也是名满京师的大角儿,你也算是在他家长大的,连一出戏都不去看,说出来太让我师父没面子。”玄青很懂得说话的艺术。      樱草放下了针线,目光越过玄青,看到屋子外头的阳光里去。她倒不觉得自己不看戏会让师父没面子,但是有一个人,曾经热切地说过,希望她去看戏呀。当她对戏表示没兴趣、不喜欢,那人的脸上,从未有过地晴转多云,眼睛里全是伤心,失望,简直比说不喜欢他还要让他郁闷。戏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用那样的热爱守护着,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无怨无悔地投入在里头呢?他说得对:你没去看,就不会懂呀。      樱草用力点点头:      “好,我去看戏,我下星期去看《八大锤》!”      “来吧,你会喜欢的。”玄青笑咪咪地放下茶碗。这茶碗在他手里转了许久,里头的茶,一口都没有动。   

尽管冬日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都缩着脖子,但在有戏的日子里,肉市街总是一样的繁华。街口牌楼上的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昭示着这条街的灵魂所在。樱草自四岁起生活在白喜祥家,耳濡目染的早就听熟了这个名号,真正身临其境却是第一次,看什么都新鲜。她穿一身不引人注目的墨蓝棉袍,雪白的长围巾裹住头脸,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男女看客里,跟门口卖座的爷们儿讨价还价:      “我想坐楼下,离戏台近一点。”      “女客只能坐楼上。”      “楼上太远了。台上那都是我师哥,我想看清楚些。”      卖座的咧嘴笑了:“您呐,多担待,这是规矩。”      樱草愤愤地嘀咕:“还寻思着我爹不开明,闹了归齐,这戏园子更封建!”      “哟,这怎么话说的,换成前些年,女客还不让进呢。”      “那我要楼上靠中间的,前边一点的座儿。”      “靠中间的那都是包厢,包给各大饭庄的,您得去吃饭才能订。两边儿的前面座位呢,也早给有钱人家太太小姐包去了。”      “那,那我到底能坐哪儿啊?”      卖座的拎出两张油印的小纸条儿:“就剩旮旯里这俩座儿了,挑一个吧您。”      樱草委屈地瞧了瞧纸条儿上的号码:“这得踮脚儿看哪!”      “有座儿就不错啦。”卖座的自得地指指院子门口的花牌:“瞧见没,今儿的大轴有靳天青,要不是天儿实在太冷,您这时候来,连挂票都捞不着呢!”      真是一场大满堂的戏。樱草进得戏园时候,日戏早已开场,台上胡琴拉得正欢,一个老旦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唱着,从楼上望下去,但见整座园子乌泱乌泱地全是人,除了坐着的看客,还有不少小贩灵巧地穿梭于过道之间,托着板匣,售卖瓜子吃食,手势熟练地往座子里丢热毛巾把儿,热闹得如同庙会一般。楼上的女客,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背后看去,满眼争奇斗艳的发型和首饰,楼下池座中一排排男人的后脑勺,前后左右地摇晃着,令人想象得到那一张张陶醉的愉悦的怡然自得的脸。      “茶!”      “来嘞您哪!”      看客和茶房之间,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听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以喝茶为主,看戏是次要的事儿,现在呢,看戏也依然可以喝茶,不过,是在座椅靠背上加了个木框子放茶托,喝茶已经成为看戏时候顺带的娱乐了。附近的看客有不少自带茶叶的,茶房殷勤地给沏好,摆正,包茶叶的纸套在壶嘴儿上,又好认,又别致……      樱草正东张西望地看得新鲜,台上的老旦已经完了戏,佝偻着身子自下场门退了下去,走上来一位检场人,举着一只老大的牌牌,在戏台上绕了半圈。牌子上面,红底黑字写着:      “穆玄青,靳天青——八大锤”。      呀!樱草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来了,来了。      时光一下子流转到南宋,河山风雨飘摇,那尽忠为国的岳飞,率军于朱仙镇力战金兵,麾下四个持锤的猛将,杀得金兵大败亏输。唢呐起,金兵点将,四击头锣鼓,闪出一个高大魁梧的金脸元帅:      “将士英雄,军威压众。兵将勇,战马如龙。令出山岳动!”      樱草翘起了嘴角。虽然这脸谱勾得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她知道,去金兀术的是竹青。平日活泼跳脱的竹青哥,忽然变得这样威猛,沉雄,霸气,樱草好不习惯。但是,台上的他,气势慑人,看着看着,也渐渐就是活生生的兀术了:      “……怎奈岳飞用兵如神,屡次交战,不能取胜,也曾命人回传唤吾儿陆文龙前来助战,未见到来!……”      金兵退下,场上静寂片刻,四击头,挂着“出将”门帘的上场门一掀,里面人影闪动。台下立即轰雷价地叫起好来:      “好!……”      樱草第一次见识师父师哥们常提起的“碰头彩”,这声势,这威风,真正地先声夺人。出来的是一位少年将军,头戴太子盔,雪白狐尾垂挂,两管长翎飞扬,一簇簇绒球光珠闪亮,身穿七彩团龙白缎蟒袍,腰间围一条玉带。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抖水袖,整冠,双眼光芒流动,如电般扫向台下,略一亮相,缓缓念道:      “胸藏韬略,英名——”      接着如虎啸龙吟般的一声唱:      “——几时标!”      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江河,像雷电,忽然咆哮着奔腾着,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樱草的心里,让她措手不及地,呆在了座位上。      这是她的天青哥吗?      他并没有像竹青那样勾画脸谱,只是略施粉墨,但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整个人,仿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有了一种震人心魄的,不能逼视的神采。      “奉命不顾征途忙,披星戴月奔疆场。      大宋岳飞逞雄壮,灭却宋室保父王!”      十六岁的陆文龙,自小被杀害父母的仇人金兀术抚养长大,他不知道宋室才是自己的家国,只管为金兵助战,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着一袭白龙箭衣,与岳飞麾下四个锤将进行车轮大战,手上一对银枪,如粘在手心一样,左右开弓,正反回旋,前后翻转,上下抛飞;腰腿的花样,也是目不暇接,踢腿,扳腿,下腰,涮腰,无不随心所欲。一场战罢,满堂不绝的喝彩声中,他将一条腿扳至头顶,慢慢蹲下,慢慢起身,又慢慢蹲下,慢慢起身……      樱草现在才知道,天青哥曾经持一对双枪,在院子里练的那个“三起三落”,到底是什么,它不仅仅是一个高难的身段,更是一个无敌小将的耀武扬威。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懂得太少了,见得太少了,戏台上那种生龙活虎、声情并茂的美,原来可以这样,眩目摄神,夺魂追魄,直击最柔软最纯粹的本心。台上那白袍小将,对战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用这每战不同的身段和枪式,尽现他的青春飞扬,那么多艰难繁复的功夫,举重若轻地收在身上,得意,嚣张,清俊,威武,天真烂漫,锐不可挡,都挂在笑容灿烂的脸上。      樱草忽然想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天青哥扮起来的样子。是,她只见过他默默练功,默默学戏,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单纯耿直而又有点傲气的少年,陪伴她保护她有时候也呵斥她的大哥哥,他老是那么直通通、硬梆梆的,还带着些不可理喻的孩子气,却原来他在戏台上,可以迸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的精气神笼罩,她的天青哥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台上驰骋的,就是那员神采飞扬万夫难当的无敌双枪将。      玄青的王佐登场了,他是后半出戏的主角,潇洒开唱脍炙人口的名段:“听樵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他也是这么的好呀,比樱草平时认识的玄青哥,温雅得多,正气得多,戏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师哥,变成形神兼备的古人呢?陆文龙和他对桌而坐,一脸稚气地听他挂图说书,讲那被金兵杀害的潞安州太守陆登的事迹,他不知图画中的陆登就是自己生父,只因景仰这为国尽忠的大将,起身问道:      “我父王拜得,小王我可拜得么?”      王佐忙道:“千岁么?可以!哦,正拜,正拜!”      早已知晓真情的乳娘,在一旁含泪掩面:“你还要多拜几拜呀!”      这边厢,陆文龙整装下拜,那边厢,王佐意味深长地对着图画说:“啊,陆老先生,千岁在这里拜你呀!”……      终于,那一切的谜团,被王佐说破,陆文龙得知自己身世,痛极昏迷,醒来之后,纵声长哭:      “听一言来珠泪掉——      爹爹!母亲!爹娘啊!      不由小王恨难消。      三尺龙泉出了鞘,斩尽金兵归宋朝!”      樱草的眼前,一片模糊。周围轰雷价的叫好声,淹没了她止不住的抽泣,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流下面颊。人生事,实难料,樱草不是没有过摧心裂肺的感动,她为《歌剧魅影》哭过,为《殉情记》哭过,为《呼啸山庄》哭过,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苍老古旧的戏园子里,让这千百年前发生的,早已听滥了的忠孝节义,融化了自己的身心。旁边尖叫着“靳老板”的女客,奇怪地瞄着这个哭得满脸花的女孩子,但是樱草顾不上了,她只使劲地眨着眼睛,力图看清台上那白袍的人影,一任夺眶而出的热泪,泉涌一般洒落在衣襟。

“小侄归降来迟,叔父恕罪!”      “公子归国,其功非小。一同回营去者!”      双枪小将,终于反金归宋,终场曲牌响起,暴雷一般的喝彩声中,《八大锤》完了戏。      樱草怔了一瞬,咬咬嘴唇,猛然跳起身,冲下楼绕过小院奔往后台。后台按例不能让她进去,但是看门的刘师傅、场面的乔三叔,还有台前台后好多班社里的人,多年来出入九道湾白家小院,全都认识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一个个身穿古装的文官武将的人丛中,樱草找到了师父白喜祥,他正在给三个徒弟说戏。      “师父。”      白喜祥身边的三个人都转过身来,一个金兀术,一个陆文龙,一个王佐,穿越千古,奇异的和谐。金兀术最是雀跃,小声道:“樱草来了!”      樱草微微一笑,站在师父旁边,听他说戏:      “……王佐说书,不是真说书,是骗小孩子,玄青你要把握这个尺寸,不能真像书馆里的先生似的,龇牙咧嘴,满脸跑眉毛。你看余三爷唱这个,眉都不皱,那叫一个松快,你学着点儿。”      天青哥就站在樱草身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师父。咫尺之间,樱草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妆容,掭了盔头之后留下的勒头印子,还有正在顺着脖颈流下的汗珠……天青本就比樱草高大许多,现在穿着一双厚底靴子,高得只有仰头才见,再加上戏中的形神未散,整个人身上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令樱草看得失神。这时候白喜祥已经伸手点着天青:      “……陆文龙三套行头,拿的范儿不一样,箭衣要看矫捷的身段,褶子要看潇洒和飘逸,蟒袍要看威武凝重,贵胄的气场。今儿穿褶子的行路那节儿,还是滞重了些。竹青,郝二爷的炸音你学得不错,但是倒仓时候,得悠着点儿用,当心毁了夯儿!……”      训导已毕,三兄弟拥着师父出门,方敢与樱草说笑。竹青开心地做着鬼脸:“哎!姑奶奶也来看戏啦!您捧了您呐!您多栽培我们兄弟几个!”天青见到樱草出现,喜从天降,一路追着樱草问:“好看吧?喜欢吧?我就说戏好看,怎么样?”      樱草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不甘示弱地答道:      “好看是挺好看的。可是你说,陆文龙归宋的时候怎么就把金兀术放跑了呢?”      天青愣了愣:      “你没看戏里讲的么,他正要刺杀金兀术,忽然见他身前幻出龙形,知道他是真龙化身,又感念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放他走了。”      “这多迷信啊,还龙形。我劝你呀,把这地方改一改,直接感念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成了。”      “戏哪能随便改呢。再说了,光凭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把家国大仇放了?”      “养育之恩,也是莫大的恩情啊。”樱草仰头思忖:“或者根本就没打算放,只是一时失手,让他跑了!再大的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嘛。”      天青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摇摇头:      “不成。老祖宗留下来的本子,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道理,改不得的。”      “怎么就改不得呢?天青哥,你老是死抱着老祖宗的规矩。”      天青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微微一笑,扭过头去:      “跟你说不通。”      “樱草,”玄青凑了上来:“你觉得怎么样,我的王佐,还成吧?”      “成,很好,不错。”      樱草忽然满心里都是懊丧,望着天青的背影,无心再说其它。她太笨了。跟天青哥争那个干什么?陆文龙为什么放跑金兀术?这根本不是她想说的事。第一次看戏,缤纷的锣鼓,婉转的丝竹,满眼的五光十色,惊人的唱念做打,那一向只在书上读读、如今忽然活现于面前的千秋英烈,直击她心底的忠孝节义、爱恨情仇,还有,还有那个全新的让她都不太认识了的天青哥……她想说的事,本来很多呀。怎么在他面前,忽然就全乱了呢?      玄青凝视着樱草的脸色,腮边肌肉一动,没再开腔。这时候白喜祥转过身来:      “玄青,你们几个,今儿不用送我了,樱草难得来,陪我走一段吧。”      “太好了,师父。”樱草挽着白喜祥的手臂,又忍不住地,抬头望了望天青。他正注视着她,一脸的认真,诚朴,眼神中有些失落,更多的还是平时那样,怜爱的,纵容的,无可奈何的神情。      樱草平生头一次,在他的视线里,慌乱地低下了头。      寒风已息,微微地飘了点雪。回九道湾的路上,樱草忍不住问师父:      “今天师哥们唱得怎样?”      “不错。今天最让我满意。孩子们都挺上路的。”      “玄青哥唱得不好么?您挑他那么多毛病,我瞧着他挺丧气的,离开时候都不说话。”      “挑他是为他好啊,他懂得。只有他是我真正的传人,我对他指望大着呢。”      “那天青哥和竹青哥都不是您的传人呀?”      “行当不同。竹青将来必定要另投净行的师父,天青呢,虽然我也工武生,但毕竟以老生为主,他其实应该再拜一位武生师父,路才好走。”      “那……”樱草动起了小心思:“您可别只偏心了玄青哥啊,得对他们一视同仁才成。”      白喜祥慈爱地望着她:      “我偏心吗?我对哪个不是对亲儿子一样?”      樱草含羞一笑,靠在白喜祥身边,向往地说:      “今天的戏真好看,以后我常来看戏。”      “也别陷得太深。”白喜祥缓缓说了句:“记住,戏是假的。‘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      到家了,樱草拜别了师父,赶回麻状元胡同自己的家。当当车上,她望着窗外,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依然回响着下午的锣鼓,丝竹,戏台上五光十色的画面,还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      过去那些年,九道湾白家小院里共度的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呢?像在梦里一样。一直熟视无睹的,不以为然的,没什么印象的东西,就在这一个下午,忽然就把她击中了。      “戏是假的呀。”樱草喃喃自语。“戏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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