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间里没有阳光

林信云写在前面:

好朋友Irises的原创中篇小说,全文3万多字。十月底发给我的,这两天才想起来……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他的房间里没有阳光

文/Irises

当我在想结局时,他应该是活着还是死去?我才想到,我为什么会想让他活着,或者死去。活着,意味着一个人承受着痛苦的回忆,而死了,意味着被遗忘,也意味着解脱。还是死了吧。——人之初,性本善。

四月初,已经是热热闹闹的,怎么着也是一个节日的到来,手机里该选的还是选的热闹,小区里开始互相讨论应该去哪里踏青,去哪里让那些待在底下这么久的魂灵一起出去透透气。

八里巷居委会大妈们组织一群孝子贤孙到祠堂里叩拜,电子香亮着齐头的一截,好像永远也不会灭,主要是不会烧一圈就落一圈的灰,掉的满地都是。

少了原始的味道,似乎人们的纪念都诚恳了很多——不见可欲,齐心不乱。所以总让人怀疑往些年那些烟雾缭绕不过是为了让人迷醉,然后自欺欺人,好能够糊糊涂涂地活下去,只相信神。

有认认真真缅怀先人的,就有认为“死生小欸”的。

四月天气还算凉快,这几天是好时候。

不作美的是电话响了三回,回回都要响到自动挂断,那个剩一只内裤挂着躺在沙发的身子一动不动,入睡前天热,沙发表皮凉快,夜里才凉下来,睡得舒服,床上除了上次稍有洁癖的女孩子来过一趟在楼下买了床新的外,再没理过,那床卷在床脚,但是实际上占用了大面积的被子,让这床上看着更热了。

——我去,能不能行了,非得检查我是不是活着呢吗!

于是内裤从沙发上离开移动到电脑桌前,昨晚上脸肯定是朝下睡的,镜子里左半边红了一片,脑门上的头发全粘到脸上了,黏糊糊的。

“喂”,总得告诉那人他的不耐烦,但是还得体现他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于是解释了一下。“昨晚上太热了,空调都坏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怎么了呢?”他顿了顿。

他找了个杯子,尝试能从壶底倒点出来,放弃了,趴到地上从沙发底下拉出一箱矿泉水。

“还有什么?”他开始往嗓子眼里灌水,他心想饭不要吃了,回来再吃吧,多带两瓶水。

“噢,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拍个照,带水印的,回来了就告诉你,嗯嗯,好的,希望你们玩得愉快。”

开始了,他把衣柜里唯二挂着的两套黑色礼服——没错,是一模一样的,其中一套,整整齐齐地,在床上开拓出一块地儿,轻轻放了上去,“这玩意儿可不便宜啊”,他心想:“还是严肃点吧,不过,每年都去见他们,要是烧香真的能保佑发财,那我早就不干了,早就几年就发了,也不知道他们嘣嘣嘣地在弄些什么!”想着这事儿呢,走到卫生间简单洗了一下,算是斋戒沐浴了。

他穿好衣服,系上领带,也不再用看墙上贴了几回掉了几回的便利纸了,写着:套装,微笑,鲜花,酒,爱吃的(其实人家不愿意这么麻烦的,就去看一眼就好,但是他说这样有诚意,说不定那边一开心就托个梦中了彩票也不一定,于是别人也就听了,谁心里没有美丽的愿望呢)。

穿鞋的时候,他看了一下地图,得知道那边这个时间段堵不堵车,他一般都打出租过去,截个图,报销就好了,公司也就看一眼,不至于真的查明细,到了地方拍个照,双方都发一份,基本结束。

但是今天这个有点麻烦,安排的本就紧凑,就想早上多睡一会儿,可惜甲方场面事也要真情实感,要讲个什么故事,那个谁现在又怎么样了,反正一会儿也会发过来,他路上再看就好,不过他倒是有点感动了,像真的那样,所以答应了,倒也不全是因为那边允诺了块的额外费用。

时间掐得很好,师傅还有5分钟到楼下。

车牌号:TTDY,黑色。

目的地:雅一区东陵A1座。

“您好,已接到尾号的乘客,现出发去雅一区东陵A1座,请您系好安全带,不要携带危险物品。谢谢配合,当前时间无堵车路段,同祝您事业生活畅行无阻!”

他还是让师傅从原来的入口进去了。整个堡垒一样的建筑,因为那扇门,总让人觉得死后住在了牛顿家旁边,威斯敏斯特比这也不过。

他心想应该来一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端,映带左右。

进了门,A座得往左拐,进了一片大叶榕林,白色气根绾绾袅娜,千丝万缕,在这了无生活的地方,朝气蓬勃地生长着,心无旁骛地呼吸着,车走进去还要往右再拐两个弯,直到看到右手边一个醒目的“A座”,指示:-往左,-,往右。

“去年还是”,他看了一眼,注意车往左,眼神就跟过去了。

“您好,离目的地还有米,请即将离开的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注意安全,祝您生活愉快!”远远的,那棵圆柏就过来了,从枝上生出的绿叶和依旧留着的碗口大的疤,看得出它被修剪以免挡住视线,尤其一辈子没来几次的人,不好找地方。

“即将离开?”他觉得有点应景。

生前从没见过,在四年里,倒像一个好友,这种情感他不知道要归到什么行列里,从他入行到现在7年了,他们这一行的人都个顶个的开朗真诚,因为一般都是他们在说话,对方从不开口。朋友嘛,都是行内人,剩余都不是深交的,毕竟能深交的都知根知底,也就当不了太久的朋友。总觉得他们这些人天天跟那边聊天说话,身上阴气太重,他们呢,就倒还好,心理上都能承受这样的结果。新人培训的时候都有提及,还有七天试用期,试用期间每天来这里,跟不同的人说话,待着,听同事讲他们和他们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老友”的故事,指着谁谁谁就在这里的哪个位置,编号多少——刚开始用的不是编号,后来方便管理,录入系统之后就都用编号了。

,……到了,有人来过了,还挺早,早晨的露水还在鲜花瓣,也有可能是昨晚来的,每年这个时间行程上安排都挺满的,可能是提前一天来的,不过提前一天价格要少两成到三成这样子。

这里都是标准化管理,定期都有人来打扫,缝隙里杂草也不会有,自然也就不会有别人所期待的野花,比如满天星之类的长在上面或者旁边,连他去年来过的痕迹也被时间冲的干干净净,他想自己以后一定不要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一生后的永无止境的日子:无神论是福音啊。正是因为都一样,所以没什么特殊原因客户基本不会要求换业务员,先不说新的跟那边哪位熟不熟,怕是要找到具体位置都费劲,更别提还要交代一堆需要忌讳的事情。

信息发过来了:

涓涓生了,是个男孩儿(是去年结婚的那女孩儿,还给自己寄了一袋喜糖和一箱苹果),名字也起好了,是他外公起的,叫容与,老人家起的很好,你在那边保佑他健康平安,也希望你已经安定了,去年已经请了人去改了方向了,应该没有问题了。

他都照着念了。

除了他心里想的:

您好啊,估计您也认识我,今年呀,真的不好,您应该知道了,毕竟这么多人同一个时间段齐刷刷地到你们那儿,难怪来找你们聊天的人比去年多了很多,都有求爷爷告奶奶的难处,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有帮到忙,我今年接了一个大订单,巧不巧,也是连着定十年的,餐费和路费还另外算,这个待遇是我熬出来的啦,不知道以后我下去了,你们都认不认识我,不过我可不想住这里,我过得是不是比在这世上过得要好一些?诶呀,不管了啦,现在我的生意还有你们捧场。

不过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愿意去付费,每年都可以清楚计算是不让人反感的,怕的是要死不活的,看不到尽头,现在很多人就是看不到尽头。

天儿也聊完了,鲜花放着,撒点糖果,酒直接倒到右下角的一个小孔里,杯口那么大,统一往下一个小道流走,有点诡异——依旧很应景。

他拍了一张照片,找了一个光线比较好的角度,看起来舒服一些,不然只会看到灰白牙齿一样的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嵌在这片淡绿色的草坪中,这种诡异程度无法让人接受。

照片发过去了,这一单算是结束了。他要赶去下一个地点了,随安A座号,时间还有2个小时,车程1个半小时左右。

下一个买的是基础服务,过去看一眼就好,说上一两句话。重要的单在下午4点,但是具体的要求还得等人家发过来,所以他也不着急。往外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对面,“前两年有个单好像是也是这里吧,今年没动静了,是家里出事儿了?”他心想着就朝着那边去了。“去年带的东西挺多的,今年连个影儿都没有吗!”

“哦哦,你放心,我会过去的……一条白甲,点一根,一斤五花肉,水煮,好的。”他拎着一盒五花肉,点上一根烟,余下的连烟盒一起同肉盒子放在他跟前,倒是没让他聊什么,让他陪着待十分钟就可以了。

他看了眼时间,顺势就坐在他跟前了。9月14日,不老啊,去年没注意看生日,照片还是没变,普普通通的板寸头,神情还是一样局促,双肩很直,也很呆,是摄影师驯化后的成果。他发了十分钟呆左右,留了两颗糖,起身走了,车可以在路口打,这个时间段进来的车子和人都开始多了,对于司机来说送进来的人和送出去的人都是客,来回都能赚钱最好的。

起风了。

你以为说的是谁的故事?谁是主角?

六十年前,他出生了,男孩儿,老大,女人争气啊。可惜家穷。

十年,他一共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相继哭闹地挤进他和他隔壁的房间里。

十一岁的时候,帮七岁的妹妹拎衣服到井水边,他去挖泥鳅,等差不多时候了回来找人的时候,不见了。他头一个感觉跟自己上次撕了作业本一样,不知道要跑还是怎么办,于是就地一直哭着。

母亲似乎由此没再爱过他。

半个月后,一切如常,除了弟弟妹妹们偶尔会问姐姐去哪里了,再没别的。母亲还是照常一个人去地里种玉米,到山上割扫把,回来让他晒好,干了就领着弟弟妹妹们一起拍掉叶子(晒干以后扫把叶子很脆很碎),然后捆好,等到赶集的时候就拿去集市上卖掉。晚上去菜园子种菜,让他浇水,他拖着桶,里面也就两勺水,一边拖一边晃,身上全湿了,一点一点仔细往刚刚铺好土的嫩苗根上灌水,上次他不小心摔一跤水一股脑全倒在刚种的菜上,边角的菜坑里全是水,小小的菜株在水里,叶子被淹没了,他感到目眩神迷,直到被浇水的瓢子底部狠狠地敲了一下后背,哇的一声,跑出了菜园子,一直跑,跑到他父亲在的学校里。

他父亲是村里教书的先生,念了初中,识字。

父亲总是很沉默,教书的时候也是咿咿呀呀地看着课本读,让人背书,背书里能看到的所有字。但是他最喜欢跟着父亲去放牛,把牛牵到离教室不远的田里,选好一个范围,半径要足够大,然后手把手教他把两根绳子接到一起,手法跟系红领巾一样。系好了以后,用一块石头用力把木桩子砸到土里去,然后只剩下一截子连着绳子的留在上面,但是上面那截要有可以勾着的,或者凸出来的一块,不然牛拿头撞呀,拿角搓呀(很痒的样子)就松开了或者滑出来了。弄好以后就可以放一整个半天,上午放的,中午解开,带它们去池塘里喝水洗澡,下午放的就直接带回家,家里有洗菜,洗衣服的水。

他时常在弟弟妹妹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到教室墙角下听父亲给其他人上课,他特别自豪,别人都要给他父亲交钱,可是他不用,只是可惜没有课本,作业本上面还要自己画图,每次用橡皮擦擦透一点就被母亲整个揪住往墙上撞,骂他笨。说老子不争气,还养了一窝崽子,是只会吃米的老鼠。

不记得多久以后,父亲不再教他写作业,也不再去上课,开始驾着一架牛车,用念书的咿咿呀呀的声调赶着,早出晚归。也不再带他去栓牛了,他的任务是去帮别人种地,挣工钱,或许是一天中见母亲的机会少了,也不觉得那么冷淡了。

日子是数着一粒粒黄豆过去的,大概数到最小的弟弟不见了,家里才终于又一次被母亲的怒吼声填满,父亲却依旧沉默,把炒得焦黄的豆子拌一点饭喂给弟弟妹妹吃,示意让他再去盛一点饭过来,他很欢喜有事情可以做,平时这个时候总要有人被打,不是父亲就是他。

大概是父亲咿咿呀呀出去回来很久以后,开始跟他说,要带他去一个新的城市,去挣钱,那里每天中午可以吃上肥肉煮白菜,一天如果做得好可以拿到5块钱,是他原来教书教一个礼拜的工资。他听到的只有肥肉和白菜,还有新的城市,可以在看不到母亲的地方去回忆她的温柔和美好。他去干嘛呢,今年已经快十三了,个子虽然还没有长开,但是可以挣一半的工资,午饭也包他一份呢。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跟父亲睡一起,半夜隐隐有人进来又出去了,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太饿了,睡着了做梦也奇奇怪怪的。

早晨6点被人摇醒了,母亲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一个大布袋子,装着他们爷俩的衣服,一个红色塑料袋留了五六个鸡蛋和四根玉米,塑料袋里边胀胀的,还耷拉着水珠子,他拿手一碰果然是烫的。锅里今天放了一颗鸡蛋和几片姜丝,还撒了一点葱花,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鸡蛋粥。鉴于弟弟妹妹都还在睡,他也就没说叫他们一起,但是想到以后自己可以吃肉但是没法给他们留了,内心觉得失落。父亲扒拉完一碗粥就拿起东西,把红色袋子给他拿,示意要走了。母亲在棚里铲牛粪,那铲子戳地的声音隔得越远仿佛越尖,他竟落泪了,不知道缘由。

一年后,她收到第一笔钱,块。但是爷俩没回来过年。

一年半后,她收到第二笔钱,块。家里新添了一架牛车。

此后到第四年之前,杳无音讯。

第四年,她收到一笔钱,0块。大年初五的票。

牛车卖了,地也租给别人,小丫头已经可以陪她一起去集市卖扫把了,两个小子也可以给别人种地放牛,工钱是每人每天8毛钱,自己大伯家,中午可以喝点粥,算包吃了。

他回来了,衣着光鲜,头发往后梳,皮肤很白,可能是因为他不是特别高,显得微微有点胖,碰到刚打草药回来的大婶儿一眼认出来了:“诶哟,赖忠吧,精神这么足啊,发财了啊,有没有领姑娘回来!”

“妹子咯,什么时候都有。”他叼着一根烟,活像一只花公鸡,恨不得别人看见他那五颜六色的毛。

一个星期后,他开始烦了。

“天天回来不是出去就是躺在家里,衣服堆得到处都是,看起来是像个人样了,结果还是只把毛梳顺了的老鼠,除了躺在自己家米缸里,还有什么本事,弟弟妹妹一个个都在念小学,难道我一个人天天上山割扫把就够吃够喝了吗!”后面带着一连串的咒骂声,跟着锤洗衣服的节奏一起一伏,他掐掉一根烟,继续闭着眼睛躺着。

过年前,工厂把他们爷俩的补偿和工钱一并结算,拿着钱出了大门,他不再有理由再来这里了,他只能再找一份新的工作:托关系,找朋友,找中介公司。

钱花了一大半,其中一半都是玩儿掉的。外界的繁华超出了他的预想,他一个这么卑微的人竟然也有那么一刻可以用钱去跟别人换取自尊。可是毕竟还是短暂,不过半个月,他就没剩多少了,只能在回家之前寄一些回去——这一部分自尊需要另外付费。母亲呢,还能说什么,还有一堆的衣服要洗,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吃喝拉撒,不让读书又不行,出门怕是都不知道回来了,买东西不能不认数,只能咬咬牙,一个月才敢吃一顿肉。孩子也算淘气,时常到河里抓鱼捞蟹,挖挖别人家犁地捡不干净的红薯,下雨了还能拾荒:废铁,洋钉,塑胶拖鞋(不是没头就是没跟儿),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几截钢筋,攒好了放在一个只有他们几个知道的地方,等那人摇着铃铛了,他们远远就赶紧去问价钱,多几毛少几毛都记得清清楚楚,知道那人下次还来,所以并不急着卖掉,一共三个人,他们要确定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热热的夏天吃上一根雪条,最好能有人家盖新楼,除了有糖吃还能多捡一些东西,多出来几毛钱的话每根雪条头儿的一截就能镀一层绿豆,别提多好吃了,一定要放嘴里吮一口咬掉,让它在嘴里慢慢化掉,这时候小妹一定是最先吃“屁股”的,然后再把那一截留到最后吃,如果再发生一次像上次那样,老三一口下去,估计这个怨就结大发了。

一定要提“撒楼”的事情。

实际:竣工,普天同庆。

目的:热闹,让别人羡慕,自己开心。

撒什么:硬币,带壳炒花生,糖,饼,瓜子。

他是不肯跟他们玩的,但是每次他们藏起来的零嘴他都偷偷拿走,他也才是十九岁,可是他天真的品性也像是被偷走的零食一样不见了,除了愚蠢和幼稚再不能见他其他天性了。

弟弟妹妹们怕是母亲打,只能哑巴吃黄连,一个暗暗掐着另一个。他们又不敢问他要钱,只是远远躲着。

“你阿金叔催着要水费了,你去交一下,顺便从他店里拿一带米糠回来,我一会儿喂完猪要去肥婆家一趟,她还欠我一点工钱,家里米都快见底了,上次说没取钱,我看根本就是不想给。。。这个猪啊,吃得也越来越多,争取能在几个月后卖出去。”那试探和讨好的口气盖不住阴谋即使在她声音越来越远之后,他心里还是知道,但是竟然一时没有说话,下意识想的是自己的底线,镇里还有两个朋友约好了要出去的,青年人没有信用相当于没有尊严,那是比没钱还可怕的。

“你去问一下老太婆,钱在哪里,让我去交费又不给钱,我怎么去?”最后一句他是嘟囔着但又有确保让人听到的音量,控制的很好。

老三跑了,只几步路的时间就听到指桑骂槐的话顺溜溜地出来了:

“妈什么妈,你没看见我在喂猪吗,天天跑来跑去,你倒是帮我点忙啊,屁事儿干不了,别在这里挡我的路,还拿脚往这儿踩,你还能帮我干点什么吗!”接着就是老三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地从猪圈那边跑出去了。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什么都问我要钱,个个都问我要钱,我是在树下捡树叶还是抢银行去,天天出去穿得人模人样的,那倒是能掏得出钱了……

他走了,在外面待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老二在门口学狗叫个不停,他窝在沙发里,脸朝下,脑袋沉得好像整个身体只有头一样,别的什么都没知觉了。

“别叫了,要死了,叫魂呢?”他把脸拿出来一点,迅速吼了一下,脑袋又掉下去了。

一个星期后,他再进门就带了一个黑黢黢的女孩子过来,干瘦干瘦的(不知道为什么黑和瘦一定要放一起,在一个人身上),扎着低马尾,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灰色裙子,白色半透明的胶凉鞋(带着的一点点跟显得更装模作样,因为她走路的时候会拖着鞋跟走,脚趾头窜出来又收回去,满屋子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侧面看特别像水利上边那家驱邪时候用的小布人,脸是不应当的扁,像个大簸箕,尤其那对眼睛,眼珠子眼白多而干,明明都是装的,还装得那么像,害羞是真害羞,嫌弃他们也是真心嫌弃,毕竟一个不大点的屋子里竟然铺了两张床,其中一张还是沙发拼起来的。墙上除了一个半裸女人的画报之外只有一个三张李小龙的剧照,也都是半裸的,肌肉和热血几乎喷张着,要打败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或者唤醒他。

不大一会儿她出来喝水的时候一身都变了,身上只套着他的那件白色T恤,盖住了大腿,能看得出屁股是真的一点肉也没有,不过背后的大狮子显得温顺了很多,她头发披着盖住两边凹下去脸颊,竟然也觉得十分好看了。

“呸!”母亲挑着牛粪从棚里出来了,额头的汗珠粘着头发,眉毛(谁还记得眉毛呢),大约是不粗的,但是很多,总觉得要长到额头了,难怪忘记了那几缕头发是盖住还是没盖住它。眼神是厌恶的,她转身很快,肩上挑着东西也不允许她待太久,她只要表达到她的情绪就行,然后雨靴底儿在凸出,看起来硬实的地面搓了几下便消失在隔壁的屋后。

“你妈不喜欢我噢。”她的内衣还是汗衫式的,核桃一般的胸脯袒露着她的年纪(绝对没有17岁),但是等她套完所有衣服,又回到那个看起来很世俗,很符合年龄的样子。

“你不用管她,下次到古孝家吧,他爸妈离婚,只有老婆子和老头子在家,又很聋。”后面三个字是在她耳边说的。

“你说下个星期要去’老王吧’,没骗我吧,我可是都跟她们说好了,这一次吃完要喝一箱,唱到天亮!”最后四个字她倒是很大声了,不小心又露出幼稚的欢喜。

“每次都是你们说什么要早点回家,还敢说我。”她知道是她挑起的,默默被抱住之后,静静地等时间过去,她抵着床边,看着墙上那美丽的女人,觉得她不如自己。

那是第一次俩人都觉得很无助,渴望着从对别人一丝一毫的控制那里找到自己命运的开关。母亲以为可以,他也以为可以。

送她出门后,在镇上吃了几个炒菜才分开各自回家的(至于说几十年后,从来也没想过有人会在自己的旁边扔两颗糖,当初姑娘都不能只扔给两颗糖就解决了),姑娘嘛,大家都是这样对待的,标准流程里的,要是谁缺了,不到一个星期朋友圈子里就能都传开了。他是喜欢她的,毕竟还有下一次的有所图。

回来的时候母亲见他衣着是见人的打扮(据服装店的人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衬衫,是那些老板爱穿的,越这样说他越是连价都不敢砍,老板怎么可能砍价的),头发是年少招蜂引蝶的式样,发蜡抹得像被冰封住的松针,往右边使劲儿努着,努力要呈现一个成熟男子的魅力,虽然母亲也看不出他是否过犹不及,或者适得其反。但母亲是反感的,因为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你们快出来,大哥带了好多馋嘴片!”他们管那一大袋咬起来脆脆响亮的东西叫“馋嘴片”。

“还有!”这是他们捡好几天才能够的。后来他们用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决定好先打开哪一包,老三说一定是馋嘴片,大包,够吃一个晚上了;老四说馋嘴片晚上吃多了老鼠会爬到脸上咬嘴巴,白天玩的时候再吃才有意思,今晚最应该吃“豆粒”(糖粒),可以揣一小抓在口袋里去老歪嘴那里看他们打牌,每次他们吵架都很要等很久,可以在等他们吵架的时候吃,可以含在嘴里很久,还有不一样的口味呢;小妹说,她很想吃辣片,每次一大片一条一条撕完放到包装袋里,再一根一根拿出来慢慢吃,最开心,但是她又很纠结,因为埋到面条里也很好吃,如果一次埋5根,她可以——吃11次!

“米都没得吃,你还想吃哪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以为人模人样就成样子了!”母亲把三个孩子一一赶走,剩他一个人站在门口。

“那个女孩子呢?怎么没让她吃个饭再走,别让人家说我们家连吃的都不给人家一口。”她从灶台走出来,抱着刚绑好的扫把,没抬眼,掀开塑料薄膜直接堆到猪圈旁边了(里边还有上个星期卖剩的几个),上边有瓦沿遮雨,底下是两条大木棍架着一块木板,防潮。

“回家了,她家里有事情。”他进了门就直接把袋子撇到桌上了。晚上的时候,三个孩子,“馋嘴片”,“豆粒”和“辣片”自然是都没吃上;晚上老鼠还是在墙上和地上爬来爬去,打牌的那些人还是吵完几个架才算完,面条还是只有两叶子菜和一点葱花,仿佛是兑进去的水,不是这面熬出来的汤,也不是这个汤养出来的面。

但是他的夜晚,除了兴奋、疲倦、自卑、饥饿,也就只剩无聊了,他想起隔壁村几个人上个月约他到十三里山去摘果子,烤玉米,那附近村里人少,还有条河,拿来的鱼和鸡都能直接到河边杀了上来烤;刚才炒的菜心连点猪油渣子都看不见,辣椒倒是一大盆放在碗柜里,吃饭,吃面,吃粥都舀一勺,吃得他胃疼。

他实在睡不着觉,想起来米缸里还藏了四五个鸡蛋,挖两勺猪油,撒点盐炒一下肯定好吃。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咒骂声,哭声,整个村子没有议论的,谁家的妇人,死了丈夫还是丢了孩子,呼天抢地的。

不一会儿她已经从人家的祖父母骂到孙子了,每一代都加一句“断子绝孙”,并没有想到有什么不对。这个窃贼太可恨,但是一旦别人开始关心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又不好把事件表述得太清水了(谁家还不丢几根火柴,几颗洋钉呢),就只跟人家说家里少了好几块钱,还好她聪明钱不放在一个地方(从小她母亲就这样教她),还把整整一瓶刚刚炼好的猪油顺走了,那瓶猪油是她有一天卖扫把一把不剩的一天(一把不剩呀),在回来之前在人家猪肉摊那里逛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几块泛着油光的猪油板,虽然放了一天了,可是那个价格是人家要赶回家了才肯给她的,她保证以任何女人的伶牙俐齿和悲惨的说辞也不见能砍价到这地步,于是她全部买了,扎扎实实炼出来的都是油啊,那猪油渣拌点饭是再好吃不过的,吃了一顿这样的,就是第二天让她挑一路扫把都可以不带停歇的。她的悲剧色彩被填充了太多其他内容,别人也不好在她精彩处打断,安慰她,只是一脸的同情和向往耐烦地听她说,不耐烦的就说“买那么多猪油板那不如多买点鸡蛋,鸡蛋葱花粥一吃一个舒服”,这就戳到她伤口了。她呢也就转过来劝人家要好好照看房子,不要把值钱东西摆在显眼的地方,看到别人接受自己遭遇而得的“教训”之后,她才算心满意足了。

委实精彩而令人同情。

他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三个小家伙很开心,他们可以玩耍的地方更宽敞了,虽然可以偶尔吃到哥哥买的东西,但是他总是要他们去帮他跟这个人带话,跟那个人带话的,说什么王八王九的,他还经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明明是一边一半的,他们却不能进去享用属于他们的另一部分空间。

这几天里除了他们自己快活的笑声,还有母亲窸窸窣窣的咒骂声,她跟妹妹住一个房间,晚上太累了就让她帮忙捏肩捶腿,但是不一会儿老二和老三在隔壁就听到了一句“太没用了,都没使劲儿呢就睡着了,没一个靠得住了,老子靠不住,崽子也靠不住。”可能是没有人回应她,连个可以吵架发泄的人都没有,一会儿就听不见什么声儿了。她想呀想呀,她喜欢看戏(一只纸驴子,一个妇人在旁边牵着,咿咿呀呀唱着,说呀她有个姐姐,陪她一起去逛街,貌美不比她……),喜欢买点好看的绑带和好看的衣裳。那天老大带来家里的姑娘,比她年轻时候是肯定比不过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男人哪里喜欢没有肉的妇人。她现在也不老啊,她十二岁嫁过来,过了不过二十年,就只过了十四年有男人的日子,虽然他不言不语的,但是床上还是很温暖的,春耕犁地也有个人扛东西,教书是不挣钱,不挣钱啊,她爸说会识字肯定有前途,最后还不是给人扛东西,扛到人都没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在在家干活呢,练得一身结实了,再去干什么都扛得住。前两年还有人挺热心要给她介绍来着,隔三差五就让她去这个村吃酒,去那个镇串亲戚,介绍的时候都说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有的还是老赖家本家亲戚,都认识,见一两次面。一回来她就跟介绍人说这个家里老婆子太凶,那个老爷子太抠,或者妯娌不好相处;本家亲戚一见面要开始聊这种事情,俩人脸都红,以后处日子不方便;也有一两个她看得过去的,但是人家一听家里几个孩子的情况,也就没有下文了。

后来竟然还有从城里回来的,说是攒了几年积蓄了,觉得城里的女孩子善变,没有真心,吃一顿饭要去几块钱一碟子的饭店,一次点上十二碟,还没怎么认识的就带一群朋友来的,点上几桌也是有的(她听着都害怕,这足够她吃一年的鸡蛋了,买十瓶,是几十瓶的猪油板!),这样的,她是同情的,自然要多花点时间去了解和倾听,向人家打听做什么的,有过没有,以后结婚了要住哪里,她也从不让人家去什么饭店吃碟子,家里买点菜炒炒就可以了。见了有四五次面了,介绍人回来这么一传,连村里也觉得她这是八九不离十了,都开始操心起她的几个孩子来,觉得孩子可怜,饭后坐到一起开始讨论那个城里男人的家世背景,人品相貌。不一会儿又有人提醒了大伙儿,说在她男人出去干活那几年,她就常去那几个镇走街串道卖扫把,搞不好早就认识了,只是不好过明面儿,也有人沉默着心里艳羡不已。还有人直接替他们家做主了,趁她不在径直上家门给孩子做心理疏导,说他们新爸爸怎么怎么有钱,要带他们母亲去饭店吃饭,让他们好好待在家等好吃的,如果母亲跟新爸爸去城里住了,他们也不要哭,不然会把新爸爸吓走的。

后来嘛,夜深了。

有人说,吃酒的时候在一个大饭店看见他了,点着十几碟,一个碟子里面只有一点点,头发跟城市里人一样梳得油光锃亮,那皮鞋呀,怕是走在夜里都能打亮!

有人说,走亲戚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他了,衣衫褴褛,在别人垃圾桶里面翻吃的,头发打结得比那会儿用洗衣粉洗头还要干巴,解放鞋好像从解放那会儿穿到现在似的!

他在哪里呢?

原来模样不错,在家时候好吃懒做,人儿倒是白净,工作也好找,看起是稍微富裕家庭的孩子,素质总也说得过去。于是七拐八拐的,工厂招人的时候觉得不会踏实干活,他也就顺水推舟说自己来应聘文职工作,看模样,就让试试几天。因为从小也认得一些字,写得也算规整,加上只是让他记记东西,接听电话,很容易安于现状。

虽然并不是什么奋发向上的少年,但是平时的条条框框他都非常熟悉,好像走了几万次的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来了不到个把月就已经跟打扫的清洁女工和开门的大哥混得非常之熟,每逢见面必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一两个相关的记忆。注定要升职的。

但是他走了,是被发现了?

7月中旬的一个中午,他在接听电话的时候嘴巴里依旧说着话,但是手里却叼着一根烟。

主任说让他这几天就收拾好东西走人,出去管好嘴巴。

还是7月中旬的一个中午,跟他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恰好在食堂和他们办公室主任碰到了,故事大约是:

狐假虎威。

“欸,他不是学什么外国人的新潮方法,要带你去西餐厅吃饭,还送了最新式的衣服,红色裙子哪个姑娘不喜欢!真可惜啊!”A女吹着口盅里边的热气儿,手腕轻轻那么一使劲儿开始一边晃一边吹。

“烫死你得了,这话怎么这么噎人呢!他是自己做主拿了别人拿来求厂长办事的东西,别跟我扯什么关系,我可不知道!”一头短发,是时下的新式样,有点微微蜷,往右边梳,固定出来一个小小的发檐,一说话这眉毛就忍不住学得——恣意张扬。

“听说那烟还挺贵……”

“他也不算冤”

大家都开始揭晓谜底。

日子过得舒坦,不可能再去找个皮肉受苦的活儿。说完了,就算他去了,这一身白白净净的,怎么用。

晃荡了一个礼拜之后,就待在他的小屋子里待了一个月,后来跟守门的聊得也算火热,他有个侄子在钢铁厂,那里可能收学徒(他什么也不会,不非要算上在农村帮忙修的灯泡和电线的话),叫他多准备两包烟。后面两天他忍着就吃了一个馒头,五块二买了包以前他们厂长经常抽的烟。三天后,他进去了,工资一个月80块,中午吃完继续干活,晚上八点停电下班。跟着吃食堂,基本没肉,但不会饿死,搬去宿舍,20个人一间屋子,不花钱。

欺负?还好,他这张嘴滑溜的很,模棱两可,瞎说八道,硬是给大部分造成了一种错觉,他是厂长不知名但是不能乱动的亲戚,就想好好学点东西,从小过得富足,没学本事,这种事情大家听一乐呵,没伤着自己什么,不会有人管是真是假。也就安静地过了七八个月,差不多的就到年底了。

个个开始张罗了,剪头发的,剪胡子的,洗衣服的,买新鞋的,从城里回去总得是干净的,体面的,洗衣服这洗衣粉也舍得多放一点了,平时恨不得兑到瓶子里的水永远有那么几朵泡泡就够了。厂里也给留了一天假,不关宿舍,让他们好好整理整理,去给老婆孩子买点物件,第二天锁了门,该走的走,正月后再回来,但是一般不能过元宵,除非厂里生意不好,不回来也不用多给几天钱。

他倒算有点脑子,还记得给之前门口大哥带了包烟和几个菜(让外面炒好,要过年回家了,也不贵,都赶着把东西卖完回去),场面话也有,真心诚意也有,他酒量不好,两三口下去就脸红了,大哥以为他太辛苦了,拍拍他的肩膀,继续互相吹牛。

这段时间他遇到了改变他阶段性命运的人,隔壁车间的电讯员沈海。

男,23岁,工龄6年,初中未毕业出国留学,父母健在,兄弟三人,大哥有车,二哥在谈女朋友,家里在乡下建了三间房(婚房)。

羡慕。

沈海为什么愿意跟他交朋友?据说他们在一次一起外出之后就开始熟络起来了,那次外出是厂子里安排他去一个客户那里修理售出的电视,沈海既是电讯员还是记录员(现场监工)。

“你很厉害,手脚很利索了!”

“还好,从小就喜欢东补西修的,来这里之后觉得还挺有意思。”

“他们都觉得你什么也干不了,哼。”他手里一边记录一股鼻腔气轻微地发出来,让人感觉到他的通达和明智,自负与不屑。

此后他们一起上班,一起到时兴的酒吧聊发少年狂,吃的不点,很咸,费酒水,沈海也愿意跟着他做这有点不入流又叛逆身份的事情,偶尔借用家里人的名号,称是酒吧老板的朋友,俩人于是几个钱也在那儿赖着到天亮。旁人看来只是物以类聚,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对他跟之前一起喝酒的门卫没有不同,也不过是一种社会属性上的互相陪伴而已,他聊聊他的愿望,他呢,说说他的家庭和兄弟以及不久之后的计划,毕竟电讯员和记录员不是他想一直做的,觉得没什么意思,也赚不了什么大钱。拉着他一起,敢于妄想一些未来的画面,而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感觉快到烧到尽头了,也就扔了,没说什么。

四个月之后,他终于寄回去了第一笔钱,至少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吧。虽然也不像沈海那样,可以有人帮得到,靠自己也算个传奇,里子不够,面儿上倒是不缺,这个年纪的虚荣心基本也都得到了满足。

一个月之后,一个罕见的电话打了到厂里来了,直接说是找他的。

原来村里知道他既没有去吃大饭店的碟子菜,也没有在街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倒是找了一个正经的营生,这个事情谁不眼红心热,都想看看怎么把自己半大不成的儿子塞进来,免得在家不是搞女人就是打架,闹得鸡飞狗跳。

他按照人家给留的号码给拨了回去。

打电话来的是堂哥,比他大两岁,他以前给他家放牛的时候跟他关系还可以,就是他妈(伯父老婆)太凶了,每次到了午饭时间就开始骂他堂哥,自然也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嫌,可是也算吃了人家大半年的饭,听听他要干嘛吧。

——哦,他叫赖康,以前总叫“二赖子”,因为他有点赖皮人又很怕,很慌,单单嘴上很能说。

——看来寄钱回去的事情她去跟别人说了,是嫌寄得少了还是去炫耀了?所以他也要出来打工了?可能是要找自己。

——夸人夸得太夸张了,不过确实比他们能干,运气也好。只是能想象他硬套上这里时髦便宜货的那个假惺惺的样子,怎么回呢,也不是不能来这里。

后来不知道话怎么就顺嘴说出来了,那边惊喜的语气出来了,这边才意识到自己的虚荣心真会“掩自己的耳目”。

他还是开心的,第一次觉得回去的路上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都清晰得水洗一样——原来下午下班前一个小时下了一场雷阵雨,泥板上被砸出一个一个“小点儿”,空气里泥土的味道散出一股热气儿,穿得太文明,不好光了膀子,皮肤和脸也不适合干这种事情,只是挽起裤脚,一直推到膝盖上,其实这裤子下边宽的漏风,大喇叭似的往里头灌,也凉快。走到工厂外边一排小屋子,里边猪哦哦哦哦地叫着,两三层爬山虎郁郁葱葱的长在这排屋子的墙檐上,头低一些就能看到有点配不上这点亮色的一排方形小洞,各种排泄物和食物一道从这里流出来,一齐进入一个四四方方,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坑,他听人说这个是可以拿来生火煮饭的,还好每次吃饭他都尽力闻不到什么。这群人真的是,黑心的,连口干净的不给,他转了头继续往前走回家。

吃什么又成了一个难题,刚才接电话的时间一准够这群人把饭吃完了,估摸后他也就懒得再往回走了。怨他们把电话安在东北角,鬼都不愿意跑那么远去接个电话,说白还是为了省钱,呸!

终于还是打包了一个之前很想吃的菜,加肉,拎了一瓶喝的,打算回去打点井水泡着,吃完饭它也凉得差不多了。他心里知道相当于他两天的伙食了,可是走到那里就是停不下来脚步,从来没觉得一生里最哲学的问题会每每在这个时候出现——活着是为了什么?不为什么。

他度量了一下这间十几平的屋子,现在有他的一张床和隔着一小步放着的一张桌子,平时他打包点什么东西回来会直接在这里吃。桌子是书桌样式,据说是几年前有一个要高考的男生在这里苦读,只是休息看书,吃点东西,没什么钱,这屋子再合适他不过了,那会儿没什么正经老师教,也没有像样儿的地方看书,考试的不知隔几辈的都有,他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要念书,大家也不知道他家里还有谁,斜阳巷陌里,也没给别人提供什么谈资。听别人说后来考上了一所很顶级的学校,往南去了,虽然那校园里的生活也还是艰辛,但是大家艳羡不已,那里出来的,以后都是国家栋梁,当官的啊!

放到十年前也许他也可以是一个可以让别人羡慕的人,他读书很好的,父亲当时还夸他读书有劲儿,写字也好看,但是父亲说着说着神情就黯然了,默默去找绳子和桩子。

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有一次要跟一个女孩子说话,别人递一支烟,点着,一股子白笼笼的烟气儿冒着,据说看起来洋气。女孩穿着时髦,身材也经得起咂摸,他血热上身,不像抽烟倒像是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地过去了,没开口呢就把别人挎在肩上的包一把扯到自己手里了,街这头的男孩子们都惊着了——她居然没打他,你一言我一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大一会儿,他踌躇满志,过来了,直说姑娘有男伴了,相亲的,在等人,要是相的这人不合适,她就去找他。他给了她地址。

回来几天,他把十几平米里外都扣得干干净净,墙上陪了他很久的女郎被新式而假模假样的风景图盖住;一个星期后,屋子终于恢复原样并且再没有变过。

这屋子终于还是要住进来两个人,虽然他一直是客,但是之后他需要充当一段“主人”的角色,“尽尽地主之谊”。也不用去改什么东西,直接告诉他这里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来得更快些。

与他所料想的差些:赖康是爱时髦装扮,但是不是皮外的,人也是时下女孩子喜欢的那一款,脸,头,眼神以及故事内容。真不知从田间地头里还能养出这样个人来,真真的风流劲儿,带点土味儿,愈加可爱。城里女孩子就喜欢看起来不过分精明,但是又下得了饭的,时不时给她们讲一些他们未闻未见的事情,比如烧窑煨红薯,比如夜里上山偷果子,下河抓鱼,还吃耗子(这估计得把姑娘们吓坏了),还有些俩人摸黑到草垛里,想到都能露出蔫坏蔫坏的笑。

他带了一套他的家伙什来,比他这点资本在这里备的不差那儿去,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于是竟主动要请他去吃河粉带可乐,说是“接风洗尘”。果然还是洋玩意儿有点意思。

隔天,他去帮赖康问厂里的空缺,自然要找沈海,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关系可以去靠,只有沈海那边能说得上一点话,不求什么,找个能干的活就行,怎么着都比地里干净,没什么可抱怨的,工钱他之前打听了,最低的也比赖康在家混吃来得实在多了,再说他家里人指不定要怎么感谢他呢,这样一份稳稳当当的工作要走多少后门,别人可以找找门路,像他们连门都没有得找,得他在这里,再幸运不过了。

最后是让他流水线终端,只负责电器到位置之后的观察和挪正,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地方,站在那里有事动动手就好,没事儿就站一天,然后回家。

赖康识字能力竟然不错!

——原来已经念到小五了,跟他一样。要是可以一直……该多好啊。

——他才第一天就搭到女孩子了!可是他记得之前在那儿站了两年的一个男的,下岗之后都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是说现在走到谁谁哪里了,说“到角落了”,大家怕到角落会在拐弯的时候掉下来,就走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这里一直有个人盯着,也就不去管了。

——饭好吃?!这一点确实很没有这里人的派头,他们无论吃到什么都要一起说出一番“切身感受”,最好是别人都提到的(总觉得他们应该感谢第一个说出这个观点的人),说得越差劲儿,大家越认可你的说法,越发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人,一定不是从先就吃这些长大,这样更使得大家愿意更多地了解你,了解你的喜好家人,这时候如果你的兄弟或者姐妹在任一些重要岗位,是谁谁的红颜知己,亦或者心腹帮手,那你就更值得大家去重视了,你说的不好吃肯定不会好吃,你说的某样东西不洋气就肯定老土。

——老总远亲?当时他是让人传了一段,他不证伪也不证实,当然对于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当然后一口否决:“哪来的这个关系,有这个关系我早就坐里面挨着的办公室了,还天天苦哈哈地拿着个箱子跑来跑去。”

——沈海?是跟人搞关系去了还是打听去了:“没什么,只是平时工作接触机会多一点,他电讯员又是现场监督,基本每个人都认识。”

十多天后基本也不用他带着了,他基本上都摸熟了,他甚至有点害怕,不知道,就像是你要藏东西的房间上了锁却被人偷走了钥匙,里面的东西不值钱,但是它关乎你的羞耻心,你的荣誉和过去。他时不时会“关心”一下赖康生活,做什么,和谁接触,尤其什么时候跟家里联系过,都说了什么。刚开始确实都有提到他,后面就是赖康跟家里说的他自己的情况了(他有点放心了,但是又带了一些失落),好像别人帮助的部分已经通过某种看不见的形式感恩过了,现在自己已经得心应手,如鱼得水并邀约其他人过来,他已经做好承诺要带他们实现的各样新鲜事物。

他开始通过他知道第一车间的郑美跟办公室茂主任眉来眼去;厂长儿子要考大学的时间快了,送礼要讲究;明年厂子要增加三个车间,会从其他车间抽选比较优秀的工人,因为跟外省一个大企业谈了5年的合作,供应钢和铝制品,那边业务是搭建和装修,老总是吃国家饭出来的,说不定以后越做越大,跟这边厂子合作也越多,那他们的工资肯定也有变化;老钱估计下个月就走了,做了四年工厂这边都没有涨钱,孩子都长到他肚脐眼了,老婆又是个跛腿的,不是老丈人还有点退休工资,估计连饭都吃不起了,但是据大家说,他干了四年都没挪过窝儿,去年厂里领导来巡察,他是老人了,主任让给好好说明一下他们车间的情况,他第二天就请病假了,那一阵子大家茶余饭后谈资很丰富;隔壁车间吕鱼对他有意思(难怪每次下班她路过都要往里看一眼,但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太瘦,头发染黄了更显得她黑,年纪大,每次一说话嘴巴就咧到一边,很奇怪,看来下次见面一定要注意态度,绝对不能让她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她上次还跟赖康打听了他的情况,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还有很多他之前都不知道的事情,好像他倒是比他先来了好多年。

喧宾夺主,反客为主。

大概三四个月过去了,让他又厌恶又期待的电话打过来了。

——除了弟弟妹妹如何如何了,由于机器做的多了,她的扫把越来越不好卖了以及家里开销怎么变多了之外,并不涉及任何对于他的询问,哪怕形式上的问候,临了还要嘱咐他多照顾堂哥(那个比他熟门熟路得多的人),近似警告:不要用他那一套带坏农村出来的淳朴孩子(分明他觉得自己才是需要学习的那个人)。

——挂了。也挺好,他心里的牵绊更少了。

但是他想不到的是沈海离开的消息他竟然是通过赖康才知道,果然并没有什么真的交情。在赖康跟他说了沈海交代的一番话之前他是这么觉得的。

——沈海跟他大哥一起去做白酒生意了,这几年大家的生活好了,要走动关系这些都是必需的,尤其那些领导,加上本来他们家就有官场里的人脉,很容易起家。但是他不喜欢做生意,也不是这块料,沈海明白,也就没有跟他说这个事情,以至于走了都没有再联系,只是让赖康转交他一个地址和电话。

现在他没得选了。

只是赖康以及他带着的一群人一起周末狂欢,抽烟(他不喝酒),看电影,谈恋爱。人情方面他一是小气,二是确实不太会走场面,他善于拾人牙慧(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到这个厂子的),但是像赖康这样张口就来的,他不会。

不久他们搬进了一个大一圈的房间。

原来一个月前赖康跟房东打听了:

六楼有一间夫妻住的屋子,上个月出了点事,医院里一个护士不清不楚,在家里自己动手掉胎,后来被人发现了,那家媳妇能饶过?听说是有人在男人家门口发现了用报纸包着的那东西,偏偏报纸上还写着门牌号,当然到单位上就告发了。说来也是厉害(房东都害怕也敬佩),那姑娘受了大苦不说,别人骂男人时,她一口一心地揽了所有责任,也没打算让男人做什么表示和补偿,自此离开了,男人哪能在这里住得下去,怕是被别人唾沫淹死,早一个多月前就走了,但是这屋子大家都不乐意住,毕竟不干净,但是他俩大男人,又没城里人讲究,家乡河里时不常地淹死几个人,也照样挑水洗衣,游泳放牛。

河里?他心里一紧。

搬进来后,才是真正的“反客为主”。

屋子里凌乱但不是那种轻视生活的脏和臭,被泼的墙上,被践踏的地板,被撕扯的床和帘子,在它们“生前”应当是十分整洁的,它们只是遭遇巨变才会沦落至今,处处回放着这房间前主人在离开前经过了一番怎样的争执以及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得不拿能摔的都摔坏了。里边有一个隔间,带门。外边有沙发,果然是夫妻过日子,还有茶几桌和电视桌(电视自然是少数能分得清的财产之一,故而被卖了)。

——什么,他睡隔间里,还说是因为这样空间好,外面空气更舒服。但是毕竟这里确实比之前的,好太多了。一个大男人没什么。

在“雷鸣”之前他是这么觉得的。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回来,还是看了一眼猪栏边的绿色和低头就能见到的排泄口,还是忍住没买炒河粉以及可乐,还是跟门卫打招呼然后上楼,遇到今早下楼不知谁搞掉的一盒饭还是跨了一个台阶。

他带了钥匙的,他不会特地敲门让别人来开,如果是别人敲门让他开,他无所谓。

随着钥匙孔转动的时候,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那不是闷闷的撞击声,不是小小世界的欢娱,而是一个毫无廉耻的欲望裸露,他是一个假正经的人,所以这样粗俗和大胆是他绝对做不来的,不得不说他心里是嫉妒的,但是真的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他也绝对不敢让他和另一个人的身体发出这样的呼喊,谁不想向这个世界叫嚣,霹雳神色,睥睨天下,他不敢。他就这样屏着呼吸在门外待了半个小时。

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人,瘦瘦的,抵在床边,核桃一般握在手里,她只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就像他现在一样,他多么感激她。那时候她才没有17岁吧,嘴巴涂得说不出像什么,也没有这里的女孩子好看,皮肤也黑,每一句话里都是吃喝拉撒,但是只要那一刻,没有哪个女孩子可以比得上她——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身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可能已经嫁人有好几个孩子了吧。

脚步声渐响,收拾东西要离开的动静传到门外,他们出来前一刻他作往兜里找钥匙状。

——“找钥匙呢,可能忘带了。”他回复,女孩也向他打了个招呼——竟然是吕鱼,刚才那声音……竟没有一丝像她,他只尴尬的点了个头。

不知是不是刚才的情景给了她一个人物上的滤镜,他觉得她面部表达也并没有那么奇怪,穿的一件深绿色的的确良和深棕色裙子倒是也有些大小姐家的品味,披着的一头黑发真好看,他真想一把把手插进去从上至下嗅着,哪怕亲吻,平时她在工厂里一直戴个帽子穿着工作服,真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赖康见他愣神,以为还在找钥匙,打了个响指招呼他进去。

他走到饭桌旁,拉个凳子准备吃东西,用一半清醒的意识客气地问了一下室友是否已经吃饭,另一半则因为生理需要把热水壶里的水都倒出来喝没了,他只能重新接水接着烧。

——“你跟吕鱼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几分钟后,他趁着烧水的呲呲声能盖住他的尴尬问了这个让他想要生气却又不知道从何生气的问题。

—他一听,气儿就上来了,什么叫作“她本来要来找你,但是到了这里就自己脱了衣服跟你混到一起了!”

——“女人变心可真快,刚才我还觉得她不错呢,比在工厂看到的要有女孩子样子,没想到领到家里她就变成喜欢你这个类型了,之前看这个人也不是这么放得开的样子,怎么到家里就谁都跟了?”他真想骂他,骂他臭不要脸,骂他什么女人都抢,骂他为什么之前要告诉他这个女人跟自己的牵连,骂他为什么要自己在这个情境下看到这样子的令人心醉的她。吃完他就往嘴里塞了一口,又气又恨地嚼着。

——看来赖康听出他这阴阳怪气的责怪了,只是回复了一个官方的安慰,诸如你去买菜,然后买不到一块肥瘦合适的猪肉,人家会说“诶呀,没关系啦,这一块也不错的”是一样的,他也就默默得内心煎熬着,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记忆里又没有任何可以支持起这种嫉妒感和怨恨感的公理或者说法,说是不忠不义,似乎也不对。晚上他怎么都睡不着,隔间里的那个人却是在回味白日里的便宜事,弄得床架子来来回回咬地板(以前地上坑坑洼洼的,真不知是不是也这么来的)听得他越发难受。后半夜食物也消化得差不多他才算睡着了。

第二天他提前走了。他很后悔昨晚吃完倒头就睡,整个人都散发着颓唐的恶臭,看到那一片裂开好几道的镜子,即使拼到一起也不合适的好几张脸,仿佛在从各个角度洞悉他内心的荒芜,欲望和孤独。还好,无知者无畏,几捧水就冲干净了,即使还有脸上的倦容也只会让人觉得这个人生活丰富,有热情,值得羡慕。

在车间里看到穿着工装的女孩子,想到她;即使看到带着的,之前让他觉得丑得更胜廉价的艳蓝色头巾,他也能联想到她的几缕美丽的发丝从这个明亮的颜色里钻出来的模样;走在过道里,透过玻璃看到主任办公室银色滚金的窗帘,他觉得若是裁了做裙子(她穿裙子比穿裤子好看)得是玫红色才衬得了她年轻好看,尤其她低头娇羞的乖巧,像这红色中央风轻水柔的一抹鹅黄色。偏偏还有那雷鸣般的呐喊,为什么偏偏那声儿呐喊是他的而不是给自己的,她在他面前一丝不挂地,袒露着野性,温柔和恐惧,恐惧么?

为什么人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地痴妄,果然人人都是这样肤浅到这种程度么,若是没有那天,噢,那天她那么美。若是没有那天……就算是平时他见到别的女孩子穿便装,顶多有些惊喜,多看一眼也就过了,因为那些女孩年轻的肉体跟他的一样,都是充满斗志的,眼神也跟他一眼,都是渴望但抗拒而不屑,都是一样的迷惘却假意表示对现实和自我以及所有一切的无视。文明是给文明人的,精神贫乏一定要让物质显得富足,谁对生活表现得越反叛,谁就是神或者神的代表。当别人走不进他们的世界时,才发现他们已经筑就高墙,并且重新创造了一系列的词汇来表达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需求。

他这一天怎么过的。所幸他的工作只需要他的肢体做应激反应,不需要他思考,他也就不需要想别人一样绞尽脑汁儿用毕生所学在不伤害到“零件”的情况下把她从内心某根弦上拆下来,不然为什么总感觉到有人在拨弄着,一会儿让他觉得欣喜,一会儿让他觉得难过。他有时候真想求求那个拨弦的人啊,不要节奏跳得那么快,毕竟从小家境不好,没有被熏陶过要如何欣赏不同的旋律,甚至不知要如何为它而感动,要如何发现它动人、稀罕。

故而也不用担忧他如何“度日”,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自然没有发觉什么,不然你以为那些几十年后各式耳机有何用处。

车间主任终于因为他失误率四周一个升了一个百分点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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